煤矸石空心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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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马火葬场 萤火与星光

一个月前,我那青梅竹马小伙伴陆忱突然说要请我吃饭。

想到这厮对我抠搜得厉害,除了有打折券的火锅再也没请我吃过别的,实在不想回到家还要处理一身的火锅味,我直接拒绝了他,「减肥,不吃火锅了谢谢。」

「No no,怎么会是火锅呢?」他在电话那头贱贱一笑,「是浪漫的双人烛光晚餐哦亲。」

手机突然响起微信消息提示音,点开一看,是陆忱发来的餐厅信息。

看到页面上人均价格那栏的数字,我顿时睁圆了眼。

「小陆,你不对劲!」我举起手机道,「是不是有事求爸爸?!」

陆忱支支吾吾了起来,「确实有事,大事,电话里讲不清楚,周六晚上来了我当面和你说。」

我没想到,他说的大事就是求我和他在一起。

低调的灯光,优美的小提琴声,绝佳的江景景观位,周到礼貌的服务生将精致奢美的菜品端上桌。如果不是周遭环境过于高级优雅,我早就一脚踹飞了坐在对面那个大言不惭的二皮脸。

「你特么……你有毒吧!」

「清清,我知道这样很损,但我也没办法了呀,我可是你唯一的发小,你不能不管我!」

「绝交吧,我没你这种朋友。」

「清姐!不要这么绝情!」陆忱一脸严肃道,「常言道,有今生今世做兄弟。我陆忱身高一米八二,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但凡见过面的没几个不叫我一声帅哥,而且有车有房,工作体面,你我两家又是知根知底,咱俩就是真在一起了别人也挑不出毛病。」

我听出了他话里有话,「什么叫真在一起?你到底要干嘛?」

陆忱正色道,「林之清,我见到吴欣悦了,就在上周。」

我一怔。

已经 6 年没有听到陆忱提起吴欣悦这个名字了。

算了算,我和她也快有 10 年没联系,但一提起她,眼前好似又见穿校服的少女,扎着马尾辫,带着一副细框眼镜,小麦色的皮肤看起来活力又健康。她走路不像个女孩子,大大咧咧,喜欢豪迈地伸过手来一把勾住我的肩膀。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清清,你在想啥呢?」陆忱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回过神来,「哦,额...你怎么遇到她了?」

陆忱丧丧地喝了口水,像是要把所有懊恼的情绪都咽进肚子里。「嗨,别提了,在我一大学哥们的生日聚会上,他有个朋友带女朋友一起来了,好家伙,一进门把我给看愣了,那女朋友就是吴欣悦!」

接下来,陆忱越说越激动。

「你知不知道那天我多丢人?!吴欣悦那男朋友太不是个东西了!满屋子的单身狗,你说你带对象来干嘛?秀呢?给谁看啊!」

「带就带吧,也不知道提前打个招呼!老子以为是直男聚会,没洗头没洗澡,随便套了个皱巴巴的短袖就出门了。结果,吴欣悦那男朋友打扮得人模狗样地坐在我对面,气得老子饭都没吃几口!」

「哈哈哈哈哈哈!」我很不厚道地大笑起来,「真是前任相见分外眼红。没想到你是这么个小心眼子,都二十好几了,还在记初恋的仇,你是真有病吧?」

陆忱一摆手,示意我闭嘴,「罢了,你这种母胎 solo 不会懂。再说,她是什么省油的灯吗?这个吴欣悦,上学那会最喜欢和我抬杠,现在还有这臭毛病,当着我这个前男友的面,和现男友腻腻歪歪也就算了,还非得问我有女朋友了吗?不会一直单身呢吧?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好不好!」

公开处刑,这倒是有点不给面子。我不禁点点头。

见我表态,陆忱越发起劲了。「你就说,她这么当面要我难堪,换你你能忍吗?」

「所以...?」

「所以情急之下,我拍案而起,告诉她小爷我当然有女朋友!而且我女朋友漂亮!聪明!能干!是我从小到大心目中的白!月!光!」

他说白月光三个字的时候,两只手表演似得直指向了我。

我一口水直接喷了出来。

「清清,事情是突然了一些...」陆忱用餐巾擦着脸上的水,「但你说,当时那种情况,我也是被挤兑得脑子一热.....想到的都是你,只有你才能对付吴欣悦啊。」

我忍不住骂了句脏话,「拿我当枪使呐!我和吴欣悦无怨无仇,你这是给我找冤家啊?」

「可是清清,我话都说出去啦,而且......而且下个月我们高中同学聚会,我已经和她说了会带你一起参加........」陆忱越说越心虚,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我顿时像被一口气堵住,讲不出话来。

「你就帮我过了同学会这一关就行,求你了,清姐清姐,以后你就是我亲姐姐!」陆忱舔着脸使劲说好话。

我刚要开口,他却迅速叫了声「服务员,买单!」,白衬衫黑领结的服务员恭敬地递上了账单,「先生您好,加上服务费,一共消费 3888 元。」

我张开的嘴瞬间变成了 O 形。

陆忱迅速掏卡付钱,并一脸狡黠地看向我,「林之清,吃人的嘴短。」

「好,可以,没问题。」我被他的骚操作彻底征服了。

「就知道你最够意思!」陆忱朝我竖起了大拇指,「你放心,忱哥在学校也是一路被叫校草长大的,到时候绝对让你脸上有光!」说罢,又紧紧握起我的手,

「好兄弟!」

............

我和陆忱是青梅竹马,不过中间也曾分别过很长一段时间。

初二那年,父母结束了外派工作,带着我回到家乡。老友回归让陆忱的父母十分欣喜,他们还非常热心地为我安排好了转学的事情。

「一中那边,老陆已经打好招呼了,过两天你们抽空去学校办一下手续就行。等到暑假结束一开学,清清和陆忱就是同班同学了。」在一次聚餐上,陆母高兴道,「现在全市最好的学校就是一中,陆忱那个班是实验班,师资好,氛围也好。」

「这可太好了,最重要的是清清到新学校能有陆忱这个好朋友照应,我们也就放心多了。」我父母也甚是满意。

在两家大人的举杯谈笑声中,我看了眼他们口中的「好朋友」———坐在对面闷声不语,埋头吃饭的陆忱。

上一次见面时,他还是个抱着玩具拖着鼻涕的七岁小屁孩,是我在幼儿园里最好的朋友。得知我要和父母去外地念书时,七岁陆忱的目光从动画片上移开,抬起头不解地问他妈妈:「去外地念书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上小学后就见不到清清了。」

据说陆忱在家连续闹了一个礼拜,以至于来送我的时候,眼睛是肿的,喉咙是哑的,我隔着车窗向他挥手告别,看见他哭得龇牙咧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二十几岁的时候,再次谈到这段回忆我和陆忱都笑得前仰后合,感慨幼年友情的坦诚珍贵,但对于一个刚进入青春期的十四岁少年而言,被当众提起童年糗事是极其丢脸的。

他尴尬,我也尴尬。

七年未见,我们之间早就生疏得无话可谈,曾经一日不见甚是想念的开裆裤之交,已经退化成了「父母朋友的小孩」这种简单而陌生的关系。

不过,两周后,这份冷漠的关系就得到了化解。为了让我开学后跟得上学习进度,妈妈把我塞去了陆忱的补课老师家里,也是在那,我认识了吴欣悦。

补课的学生很少,一下午也就我们三个人,一人一张试卷做题,老师只在最后讲题时才会出现。

没有大人在的时候,陆忱明显活跃了很多。他和吴欣悦说我是他的发小,开学后我们仨就一个班了。

「哦!原来你是我们班的转学生啊,我叫吴欣悦,开学后有什么事直接找我就行。」吴欣悦是个性格非常外向的女生,很容易和她成为朋友。

补课的日子彻底成了我们三人聊天打屁的消遣时光,每天过得嘻嘻哈哈,我则更快乐一点,因为是转学生,没有暑假作业,所以能天天看另外两个人一边互抄作业一边斗嘴,乐此不疲。

有一天,我偷偷问陆忱,「你是不是喜欢她?」

陆忱愣了愣,低下头把玩起手中的笔,漫不经心道:「你猜呢?」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正呆呆看着他玩笔的手,突然发现这双手非常好看。他皮肤本就白皙,再加上从小练钢琴的缘故,十指修长,骨节分明。

我这时才意识到,原来陆忱的模样已经生得相当好,他的脸褪去了孩童时期的圆润,棱角日渐分明,五官愈发清俊,个子如新竹般迎风生长,挺拔清瘦,即使丢进人群里,也能被一眼注意到。

那一刻,我仿佛重新认识了他一次。

我还发现,他眉宇间散发出的少年意气,像是明媚春日里和煦的微风,竟是那般惹人心动。

这天之后,一种说不清的情愫犹如野草,在我心里暗暗疯长。

-----

但凡有心事的时候,我总爱往好朋友乔琪家里跑。

「所以,你答应他了?」乔琪一边给沙拉摆盘,一边问我。

我拿起刚切好的苹果片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回答:「嗯,答应了。」

「无语。」乔琪摇摇头,「是不是除非他自己发现,否则你一辈子也不打算告诉陆忱其实你很喜欢他。」

「他又不喜欢我,干嘛告诉他。」我淡淡道,「从始自终,他心里只有吴欣悦,也只有吴欣悦能把他刺激成这个样子。」

乔琪停下手里的事,抬头望着我不说话。

「你看我干嘛?」

「我想看看你有没有在难过,」她很认真地盯着我说,「你如今的神情愈发平静了。」

「哈哈哈哈哈!」我笑得拍桌子,「当了十几年备胎,这点心理素质还能没有吗?哦不,我连备胎都不是,从头到尾我只是陆忱的一个好兄弟而已,哈哈哈!」

我早就接受现实了。

我和陆忱相识二十载,同窗两年,我暗恋他这件事情,其他人有没有看出来过我不知道,而乔琪是我唯一亲口告知过的朋友。

她是我转学后的同桌,从那时起,我心中所有关于陆忱的憧憬与苦涩,只有她在聆听。

晚饭做好了,我俩把碗碟摆在一张靠窗的茶几上,面对面在榻榻米上席地而坐。乔琪家客厅的这面巨大落地窗,入夜后景色极美,万家灯火勾勒着街巷的肌理,高楼间亮起的小方格透出各自的温度,那些白日里不能相通的平行人生,在夜晚会借着灯光相互辉映。

我爱往乔琪家里跑有两个原因,一是她做饭很好吃,二是她家窗景很下饭。然而今天,我简直无法专心于自己餐盘里的食物,因为乔琪的牛肉面香味一直往我鼻孔里钻。我用叉子扒拉着我的专属晚餐——一盘全是蔬菜的绿色沙拉。她吃肉,我吃草,感觉自己像头牛。

许是我饥饿的目光过于犀利,乔琪讪讪地放下筷子,问我要不要也来一碗。

我拒绝得很坚定,为了下个月能以最好的状态出现在陆忱的同学会上,必须对自己狠一点。

「这种事情上你胜负欲倒是蛮强的........」

「感情的事情不能勉强,但是这种嘛,还是可以为自己争取一点面子的!」这么一想,感觉吃草的动力都变强了!

又坚持啃了几片生菜叶子,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们这次高中聚会,还有哪些初中同学也会参加?」

初三填报志愿的时候,班里很多人第一志愿都选择了本校高中部,而我因为不想继续在陆吴俩人暧昧的气氛里躲躲闪闪,索性报考了另一所高中。乔琪也选择留在一中,所以升学后,她几乎就成了我在学校的线人,为我传递消息,果不其然,高一开学没过多久,陆忱和吴欣悦的关系就有了实质性进展。

乔琪想了想,说道:「大概有五六个吧,哦,沈凡星和顾昊这两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会来,你准备好迎接疾风吧。」

压力不小啊。我心想。

当初我只是和他们补课了十来天,就看出陆忱对吴欣悦藏掩不住的喜欢,更何况那些天天一起念书的同学。中学生对待友情以上的关系永远秉持着「既要看破也要说破」的原则,逮到他俩说句话都能使劲起哄。

而吴欣悦和其他女生不同,面对那些挤眉弄眼不怀好意的男生,她从不生气,她应对的方式是把暧昧这口锅扣到其他女生头上去。

在我转来以后,她第一天就告诉大家我是陆忱的青梅竹马,效果可想而知.......从那以后,帮她分担八卦火力的就只剩我了。

那感觉,确实微妙.........

说来也很卑微,那两年我埋在心里的感情,只能在旁人对我们的打趣和玩笑里得到一点寄托。我是个生性被动的人,虽然喜欢陆忱,但一直默默退让在他们二人的关系之外,从不逾越。我心里想得明白,陆忱对我只有友情,保持距离是最好的选择。吴欣悦也算朋友,朋友喜欢的,我不该试图去抢。

晚上,我躺在乔琪柔软的大床上,睁着眼睛思考。

乔琪正坐在床边擦护肤品,瞟了我一眼,「你在想啥呢?」

「乔琪。」

「嗯?」

「你一个人睡这么大的床,不觉得空吗?」

「我觉得正好。」

「唉........」我轻叹一声,「都说单身狗的朋友也是单身狗,果然......」

「呵!」乔琪嗤笑道,「妹妹,你是躺在我床上思春呢么?就你这种磨磨叽叽还喜欢一棵树上吊死的主,真的有可能孤独终老你信不信。」

「呸呸呸!」我啐道,「我怎么就没可能嫁给陆忱呢?你看,这不连女朋友都当上了?而且是他先开口的哦!」

突然,我激动得翻身坐起,对着乔琪喊道:「老乔,我想起来了!初三那次去清鸣山春游你还记得吧?就是你生病请假那次,我们当时在山上瞎溜达,碰到一间旧庙就进去瞧了瞧,庙里有个看相的师傅,他指着我和陆忱说是金玉良缘,当时我还不信呢,现在看来说不定是真的诶!」

乔琪忍不住笑了起来,她钻进被子,摁灭了台灯。

房间霎时变得漆黑,只有一片薄薄的月光顺着窗帘缝隙漏了进来。

黑暗中,我听见乔琪在说,「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

聚会这天,陆忱非要搞什么压轴登场,开车带着我,故意选了一条周末最堵的路线。

车在拥挤的公路上龟爬,一旁非机动车道上,骑自行车的学生、开电瓶车的大爷,驾摩托车的外卖小哥,一个接一个超越了我们,留下潇洒的背影。

如果无语的心态可以具象化,我脸上一定布满了黑线。

车子缓慢往前移动了一米后,再次稳稳地停下。

我终于憋不住了,「大哥,我们这趟到底是去吃晚饭,还是去吃宵夜啊?」

陆忱没说话,他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空着的手伸过来轻轻揉了一下我的脑袋。

我顿时闭嘴了,低头刷起了手机,想用垂落的头发遮掩住发热的脸。

陆忱果然言出必行,今天收拾得人模狗样。他穿了件蓝条纹衬,挽起袖口露出手腕,下身一条休闲裤配白鞋,看起来随性又潇洒,再配上这张脸,活脱脱打扮成了一个人间理想公子哥。

哦不,我摸了摸这辆价格不菲的车的高级内饰,其实陆忱本来就是个富贵公子,只是平时在我们面前太过随意,懒得显露罢了。

清醒点林之清,这个男人又不是打扮给你看的。我暗暗提醒自己,等下到了酒店,要记得审时度势,注意分寸。

这一路上,我不时给乔琪发微信,吴欣悦来了吗?她到了吗?

乔琪的回复一直是,还没有。

我看了眼时间,已经比约定好的晚了 20 分钟,忍不住感叹这两个人真的太有默契了,连迟到这种事情都要争,好像商量好了谁先出场谁就跌份了一样。

车驶入地下停车场,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

陆忱看出了我的忐忑,下车后,他一把搂过我的肩膀,安慰道:「没事儿,我和沈凡星他们几个说是我倒追的你,苦追好久,你才答应给个机会考察我几天,所以一会儿你随便发挥,对我爱答不理都行,他们绝不敢造次。」

我抬头望向他,得到了一个「哥全都安排好了」的得意眼神。

我就这样被陆忱搂着,感觉浑身都在发烫。虽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但我们之间从没有做出过这样亲密的动作。

电梯门徐徐关上,厢壁的镜面映出我们的样子。

乍看之下,确似一对璧人。

今天的我穿了一条小黑裙,看似低调实则抓眼。修身的剪裁勾勒出身体曲线。领口偏低,露出胸前一小片白嫩的皮肤,点到为止又恰到好处。垂坠的裙摆一侧做了开叉设计,走起路来摇曳生姿。

无处不透着心机。

我还特地看美妆视频学化大热的港风妆,用颜色炽热的正红色口红,出门前还仔仔细细地卷了头发。

前几天在乔琪家演练的时候,她说我看起来像一个既娇媚又神秘的大小姐。

「林之清,你早有这种觉悟,陆忱都被你拿下七八回了!」

乔琪觉得我突然开窍了,我却又担心起会不会意图暴露得太明显了,毕竟我从未为了一个男生如此用心地打扮自己。

不过,今天,当我略带心虚地出现在陆忱面前,捕捉到他眼中闪烁的惊艳时,突然获得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那个,乔琪说吴欣悦还没有到。」我小声提醒他。

陆忱却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无所谓,清清,今晚你才是我的女主角。」

这话飘进耳朵,像烟花般在脑海中炸开,一片绚烂之后,云遮雾罩,一时分辨不清有几分真几分假。

电梯门开了,陆忱朝还在愣神的我伸出手,「走吧,清清。」

我毫不犹豫地牵住他,像是牵住了一段多年不愿散场的旧梦。

「好久不见。」一个样貌清俊的高个子男生上前打招呼。

陆忱和他熟络地撞肩拍背,看起来以前关系不错。

寒暄两句后,男生把目光转向我,微笑道:「可以啊,陆忱,介绍一下吧。」

陆忱把我拉到跟前,「这是林之清,我的,女朋友。」

又对我说,「这是江烨,我们班长,当年制霸一中的学霸,次次考年级第一。」

「哦。」我朝他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陆忱无法超越的男人,久仰久仰。」

江烨笑了,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

他走开后,我轻声对陆忱说:「你们这个班长,长得挺像彭于晏啊。」又偷偷转头看了一眼,补充道,「身材也像诶。」

陆忱一只手把我的脑袋掰了回来,「林之清,搞清楚你现在的身份。」随后,拉着我在桌边找了位子坐下。

这是一个小型的宴会厅,屋顶挂着巨大的水晶灯,一边摆放着长长的餐桌,一边是摆放了甜品、果汁、红酒的休息区,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叙旧,陆忱的同学不时围上来寒暄,我一面配合陆忱应付,一面在人群中寻找乔琪的身影。

「行啊陆忱,今天专程来虐狗的啊!」沈凡星熟悉的声音传来,「林之清,听说他还在你的考察期,那是不是我还有机会?」

「如果沈凡星能有机会的话,我也想申请一个机会。」顾昊接茬道,

「那要看陆忱给不给你们机会了?」乔琪突然出现,在我身旁的位子坐下。

陆忱顺势牵起我的手,在二人面前得意地晃了晃,「不好意思咯。」

在众人四起的「酸」声中,我再次通红了脸。

「你刚刚去哪啦?找你半天了。」我侧身问乔琪。

「去外面接了个电话。」乔琪凑到我耳边低声道,「我回来的时候听见班长在接电话,好像是吴欣悦有事不来了。」

我微微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江烨就从门外走进来,敲了敲酒杯,对着众人道:「吴欣悦临时有事来不了了,咱们现在人齐了,正式开始吧。」

手上突然一松,我低头一看,陆忱原本牵着我的手骤然放开了。

我抬眼望去,对上他满脸的落寞黯然。

那眼里,没有我。

一瞬间,我的心如坠深渊。

整场晚宴,我强打精神,假装镇定。但陆忱彻底丢了魂,像个机器人一样漠然地进行着吃饭喝水的动作,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和我全程再无半点交流。

周围,热闹的交谈正在继续,而一道无形的界限横亘在我与他之间,气氛降到了冰点。

我努力清空大脑,让自己停止思考,我害怕一旦陷入情绪中,泪水就会夺眶而出。

早该料到,一切本就是场闹剧。

直到正餐结束,大家纷纷四散闲聊的时候,乔琪才拉起我,「走,陪我去外面转转。」

我靠在厅外阳台上吹着晚风,接过乔琪递来的红酒,举杯一饮而尽。

「我是不是很可笑?」我问她,

她很认真地摇摇头,走上前抱住我。

「不,就是很可笑。」我笑着继续给自己倒酒,一杯接一杯。

「我居然还在,妄想些什么,我不是应该早就看清了吗?不是应该早就认了吗?」

「你说都这么多年了,我怎么还没从这个坑里走出来?他有什么好的?为什么每回他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以前每次有人向我示好的时候,我总是第一个想起他,我心里已经装不下别人了,于是我拒绝了所有人,一意孤行地等,好像有些事只要愿意等就一定会发生。」

「我现在知道等来的是什么了.....」

「那算命的就是个大傻 X!我他妈再也不信———」

乔琪一把捂住我的嘴,「好了小点声,里面都要听见了!」

我挪开她的手,笑呵呵地继续往杯子里倒酒,我已经记不清多少杯了,只觉得心情变得越来越轻快。

乔琪夺过酒瓶,「够了,你都喝糊涂了。」

什么?她才糊涂了,此刻的我比过去任何一刻都活得清醒。

我刚想反驳,乔琪的手机却响了,酒精作用下我好奇心大作,竟然硬凑到她手边要听。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干净的男声。

乔琪拼命推开我,但还是被我听到了几句话。

我吃惊地弹开,捂着嘴不可思议地盯着她。

「那个,我今天不是很方便,下次好吗?谢谢你。」乔琪局促地挂了电话,沉沉夜色也不能掩住她双颊的通红。

「你......」我指着她,脚步却开始虚浮。

「我送你回家,你喝多了。」乔琪走上前要拉住我。

我甩开她的手,「你要恋爱了?」我声音颤抖,

乔琪无奈地捂住脸,「还没有开始好吗?今天我先送你回家。」

「不要,」我拒绝道,「我听见了,他要来找你,让他来啊,为什么不答应?你不喜欢他吗?」

「我...」

「你喜欢他,乔琪,我看得出来!」我紧紧抓住她的手,「去找他,乔琪,不要和我一样。」

乔琪眼圈红了,「那你怎么办……?」

「你在说什么?我有陆忱啊。是他把我带过来的,他必须负责到底。」

乔琪还在犹豫,我一把抱住她,「乔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开心我就开心,你一定要和互相喜欢的人在一起,一定要过得幸福......」说着说着,我已泣不成声。

耳边也传来呜咽声,肩头湿湿的,是乔琪的眼泪。

我放开乔琪,用手指抹干她脸上的泪水。「去吧。」我轻声道,

乔琪点点头,向屋内走去,我看见她对陆忱说了什么,陆忱起身向我的方向走来。

视线再次模糊了,一时间,一屋的人影、走近的陆忱、天上的月亮、满城的灯火,融化成一个个暧昧不明的色块,像精心构建的谎言,一夜坍塌后溃成的梦魇。

-----

我做了一个长梦。

梦见了无数个陆忱。

童年和我一起坐在秋千上傻笑的陆忱,

重逢时冷漠的陆忱,

七岁分别时在车窗外痛哭的陆忱,

作为年级第一在司仪台发言的陆忱,

跨年夜喝多了在漫天烟火下睡着的陆忱,

满屋欢笑声中黯然出神的陆忱,

清一色校服的学生堆里自带光芒的陆忱。

....................

记忆汹涌沸腾,无数过往片段错乱交叠。

................

当我发现自己穿戴整齐在陆忱的床上醒来时,如遭雷击。

床边的沙发上,丢着一条毯子。

毫无疑问,昨天陆忱把我架回来后,床让给了我,他自己睡沙发。

我居然喝到了不省人事的地步?!

我拍了拍沉重的脑袋,努力去回想前一夜发生的事情。

昨晚哭哭闹闹,应该挺失态的。乔琪离开后,我就断片了,不知道情绪爆发之后有没有在陆忱面前乱说话……

越想,头就越疼。

带着宿醉的昏沉,我摇摇晃晃地摸进厕所。

台盆上已经摆好了一套全新的漱口杯和牙刷。杯子上贴了一张便签条,上面写着:请用。

我不禁会心一笑,这货倒还挺心细的。

刷完牙,又用陆忱的男士洗面奶仔仔细细地洗了三遍,终于把这张带着残妆的隔夜脸卸了个干净。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房门。

日光盈室,空气里弥漫着烤面包的香气。

厨房传来碗碟叮当声,陆忱正端着两个餐盘从里面出来。

「你醒啦,我正打算去叫你呢。」他那双好看的眼睛笑意盈盈地望着我,

「……给你添麻烦了……」我不敢直视他,只能讪讪道,

陆忱浅笑一声,「跟我客气什么。」,转身又拿出两个玻璃杯。

他套了件居家的宽松白 t 和灰色运动裤,站在餐桌边慢条斯理地往杯中倒牛奶,另一只手随意地撑在桌面。阳光细细地描摹着他颀长的身形,连头发丝都透出微微的光芒。

「愣着干嘛?过来吃早饭啊。」他对着正看得出神的我说,

「额...不..不用了!我...我要回家洗澡换衣服!」此时,我根本没有心思享受暗恋对象做的早饭,一心只想赶紧跑路。

「你不吃啦?大姐,我特意做的啊!」陆忱皱起了眉,

「不...不了,我家里还有事呢…...诶?我手机呢?」

陆忱指了指门口的鞋柜,上面摆着一部孤零零的手机。

一看就是昨晚他拖我进门的时候顺手放那的。

我尴尬地跑过去抄起手机就要开溜,陆忱又喊:「急什么,吃完了我开车送你啊。」

「不用不用,我叫车就行!」

「林之清你......」,他话没说完,我已夺门而逃。

坐在出租车上,我边揉太阳穴边理头绪。

我现在敢肯定,昨晚一定是暴露了......

在酒精的催化下,我不相信自己在陆忱面前还能控制住情绪,只是....

我到底都说什么了!?

真是喝酒误事啊!我懊丧地把头磕在玻璃窗上,以后要怎么和他相处?是躲着点好?还是假装无事发生一切照旧?

正盘算着,手机响了,我低头一看,是乔琪。

「喂喂!林之清!你昨晚睡在陆忱家里啊?!」乔琪声音里充满了挖掘八卦的亢奋,

「你怎么知道??」

「我后来打你电话一直没人接,只能打给陆忱,一问才知道你喝跪了,他把你带回自家看着了。」

我满头黑线,我到底醉成什么鬼样子了?!

「什么情况?快和我讲讲!」

我把今天早上醒来后的事情全给她说了一遍,告诉她陆忱非常正人君子以及我怀疑自己昨晚趁醉向他表白了。

「哇塞,这剧情太狗血了!」

「你说我以后还怎么见他啊?」我哭丧着问,「还不知道有没有被其他人看出来呢,天呐,丢死人了!我以后坚决滴酒不沾!」

乔琪顿了一会儿,说道:「还真有一个看出来的。」

「谁?!」我惊道,

「江烨,你还有印象吗?就是我高中的班长。」

我快速回忆了一下,「哦!记得!就是长得像彭于晏的那个嘛。」

「哈哈哈对!」乔琪笑道,「不知怎么的,今天一早我就接到他电话,问你和陆忱的事。」

「.......然后呢?」

「他明显是昨天看出了些端倪,看来还挺关注你的嘛,所以我也没瞒他,全盘托出了。」

「再然后他想要你的联系方式,我说这得先问问我姐们。」

「额..........」

「清清,我觉得,你也是时候转移注意力了。」

我一愣,立刻明白她要说什么。

「陆忱昨晚的表现你也看到了,吴欣悦没来都能把他搞成那样子,如果哪天吴欣悦出现了呢?」

「说实话,这些年了,有时候真挺心疼你的。」

「你也二十好几了,不能总是像他生活里的影子.......」

影子?我沉默了,放在以前,我心里可能依旧倔强地抱有一丝希望,总觉得自己会等来拨云见日的一天。

可直到昨天,现实无情地回以痛击,我才猛然看清自己。

这些年来,我可不就是陆忱生活里,一条没有自我的影子吗?

「喂喂?还在听吗?」

我回过神,「听着呢。」

「要我说,你也该接触接触其他人了,退一万步讲......智商高、人品好、长得像彭于晏的男人能有几个?!」

我被她最后一句话逗笑了,「好,知道了,彭于晏入股不亏!」

挂下电话,我看着车窗外发呆。

周日早晨,路上行人不多,街道两旁的梧桐被风吹下几片落叶,掠过玻璃。

我靠着车窗仰头望去,阳光从一排排梧桐高而茂密的枝叶缝隙间漏下,那些手掌般的叶片,已些微泛起黄意。

南方的季节变化,来得无声无息,在人们还以为头顶高照的是夏天的艳阳时,不知不觉,已悄然入秋。

-----

江烨的好友申请很快就来了。

我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不得不说,他是一个很让人舒服的聊天对象。

「我们工作的地方,离得很近啊。」

他发来一行名字,是家小有名气的建筑设计事务所。

「如果方便的话,明天下班后可以请你吃晚饭吗?」

我想了想,回道,「建筑师应该很忙吧,会不会耽误你的工作?」

「不会。」他没有放弃,很快回复道,「请你吃饭比加班重要。」

我看着屏幕,心里突然有点热热的,想起乔琪说过的话,或许这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明天周一我比较忙,但是周三应该没问题。」

「好,那周三见。」

我丢开手机,往床上一倒。

在见另一个人之前,我必须重新收拾好心情。

我已经决定,慢慢放下陆忱。

工作日忙忙碌碌,让我无心其他。期间陆忱一直找我,说我的包忘在他家里,催我有空赶紧去拿。我以太忙了为由搪塞。

真是找他的时候想不起我,躲他的时候反而主动上门来了。

周三下班,一出电梯门我就看见了在一楼大厅等待的江烨,他外形很惹眼,不少女生路过时,纷纷侧目回顾。

他向我挥了挥手,我微笑着朝他走去。

没走几步,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拦路,「林之清,总算让我逮着了吧!你说你这两天躲我……」

陆忱说到一半停住了,他看见了我身后的江烨。

「你怎么.....」,他看了看江烨,又看了看我,神色变得有些异样。

「别装了。」我睨着眼看他,「他知道我和你的关系。」

被无情揭穿的陆忱尴尬地挠了挠头。

「找我什么事啊?」我问他,

「你的包不是在我那嘛,发你消息又不回,只能我给你送咯。」

「哦,包呢?」

陆忱更加不自在了,「包……嗯……包在我车里……」

「.............」

「这不是想顺便请你吃个饭嘛.....」

我还没反应过来,江烨却先开口,「不好意思陆忱,她的晚饭已经被我预约了。」

两个大男人就这样对视着,有些互不相让的意思。

我也假装一本正经道,「嗯,我已经和江烨有约了,下次吧。」

说完掉头就走。

陆忱在身后追问,「那你的东西什么时候拿啊?」

我头也不回,快步离开,「都是些不重要的东西,以后再说吧。」

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就像他也看不到我高傲的背影之后,那张幸灾乐祸的脸。

江烨选餐厅的风格像极了陆忱。

坐在夜景极佳的落地窗边,听着优美柔和的钢琴演奏,我想起了整个荒唐事件开始的那一天。

「陆忱求我和他假扮情侣的时候,也带我来了这样一个地方。」我直白道。

不知为何,和这个人相处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明明才第二次见面,却仿佛什么都可以向他倾诉。

江烨明显一愣,连忙说:「你不喜欢的话,要不咱们换一家吧?」

我笑着摆摆手,「没事儿,我只是正好想到而已。」

「你和陆忱,认识很久了吧?没别的意思,就是挺好奇的,能答应帮这种忙的关系应该不浅。」

「嗯,从在娘胎里隔着肚皮就认识了,算青梅竹马吧。」,我耸了耸肩。

江烨点点头,不再继续追问。他转移开话题,和我聊起工作与生活。

于是我才知道,原来他并不是那家建筑事务所的打工人,而是合伙人,并且是某知名境外项目的主创设计师。

让这家成立短短两年的事务所一夜之间名声鹊起的,正是这次中标的境外项目。

我曾在新闻推送中看过这则消息,也看到了贴在内容里的概念图,那是一个极具想象力的方案,采用了夸张的异形曲面设计,整体建筑造型大胆而前卫,充满未来感。

当时我还猜想,这种风格的建筑师一定是个桀骜不拘的人。从未想过,会是江烨这般温文尔雅。

还是个同龄人。

奇怪了,如此天选之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对我有兴趣?我也没好看成那样吧?

「你居然这么厉害!」我毫不吝啬地称赞他,「当时新闻还报导过,中国建筑师能中标国外项目并不容易。」

「你还关注设计圈的消息吗?」江烨有些惊喜,

「是啊,不瞒你说,我画画还不错,当初差一点就选设计专业了。」

「我知道。」

「你知道?乔琪这都和你说了?」,我很诧异

「不是乔琪。」,他看着我,眼中流露出温柔的神色,「其实我十年前就见过你,初二暑假,在师大附中的艺术展馆,林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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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江烨初遇的那年暑假,对我而言,更多的记忆,属于北海道的夏天。

期末考试排名出来以后,陆忱和我都确定进入直升高中部的优先名单,这意味着升学压力瞬间降低。

作为奖励,父母们决定送我们一次旅行。目的地是北海道,陆忱的姑父姑妈在那里定居。

这是一次只有我和陆忱的旅行,我表面镇定,内心激动又紧张。

飞机降落在札幌的机场,刚出关,一个丰韵高挑的女人就迎上来抱住我们。她捏了把陆忱的脸,「小伙子,快要认不出了!」,又抚着我的头发,欣慰道:「清清越来越漂亮了。」

我从小画画颇有天分,而陆忱姑妈正是我的美术启蒙老师。曾经,大人们只要问我长大以后想变成什么样子,我总是回答想和陆忱的姑妈一样。她是我童年见过最美丽的女人。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卷发,像童话里的公主。

过去大家都说,以她这样好的条件定能嫁个顶好的男人。出人意料的是,最终她拒绝了那些帅气多金的追求者们,选择了一个其貌不扬,普普通通的日本男人。

也就是此刻待在一旁的那个黝黑粗胖的男人,穿着半旧的短袖和运动裤,站在装扮精致的妻子身旁显得更加平庸,但他的笑容朴实真挚,眼睛像北海道的天空一样明澈。

车载着我们一路向西,沿途风景从城市变换作连绵青山,偶尔还能看见蔚蓝无边的大海。印象中北海道一直覆盖着皑皑的白雪,原来这里的夏天也是这般草长莺飞,山花烂漫。

姑父姑妈的家住在乡间一栋两层楼的木屋里,不同于日本城市公寓的拥挤狭小,木屋十分宽敞,他们没有孩子,这里的空间容纳我们四个人绰绰有余。

乡间的生活,恬淡而温馨。

日本姑父没有固定的职业,却也从不失业。他是一个敬业的导游,也是一名出色的皮划艇教练,有时候会和附近渔民一起出海,带回一筐鲜活的海鱼,也会在山间晨雾还没散尽的时候,领着我们徒步一小段,找一条清澈的小溪边坐下,支起炉具,取溪水煮咖啡。

姑妈是个自由插画师,随着姑父游山玩水,遇到美不胜收的风景就支起画板,她画画时,丈夫会安静地陪在身旁,一会看看画,一会看看她,眼中的爱意浓烈而浪漫,如天边的云霞。

大人们都说,姑妈是看上他的为人老实可靠,值得托付。在目睹他们的相处后,我才明白,原来真正值得托付的,是彼此懂得。

有时我会想,我和陆忱从小一起长大,是除了父母外,最熟悉彼此的人,但我们,又能懂得对方多少呢?

一天傍晚,我正在二楼露台描摹黄昏时的落霞练习油画,陆忱趴在栏杆上,望着满天旖旎发呆。

忽然听见姑妈在楼下激动地招呼我们。

我们跑下楼,原来是姑父出海回来了,还拎着一小桶刚捕上来的海胆。

晚上,姑父做了软糯甘甜的海胆盖饭,每个人都吃得心满意足。

饭后,姑妈心情异常好,她打开音响放起音乐,哼着旋律和姑父在客厅里跳起了舞。

陆忱冲我使了个眼色,我很识趣地跟着他出了门。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小屋音乐的声音越来越小,蛙声和蝉鸣不绝于耳。我们住的地方离洞爷湖不远,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湖边。

夜晚气温下降,阵阵湖风带着寒意,我被吹得打了个喷嚏。

陆忱脱下最外面的衬衫,披在我身上。

「谢谢。」,我穿上他的衣服,揉着鼻子说道,

陆忱轻笑一声,伸手揉了下我的脑袋,「有什么好谢的。」

指尖触碰的瞬间,像有一股电流传遍我的身体。

衬衫上残留着好闻的阳光的味道,这气味包裹着我,就像陆忱从未离我如此之近。

凉意消散,晚风变得醉人。

陆忱手插口塞,漫无目的地走在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天。

我一边搭腔,一边跟在身后踩他的影子玩。

青山在夜色中静默,浮云在远方沉睡,月光化作一湖细碎的金箔。

世界变得静悄悄的,只有我的心跳声,逐渐强烈。

走累了,我们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休息。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我心生感叹:「这个地方真好,我都不想回去了。」

陆忱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我,忽然说:「其实有个地方更好,我带你去。」

说完,他拉着我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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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沿着公路跑了一段后,拐进了一条小路,湖光月影被甩在身后,两侧的树木渐渐茂密。

我甩开他的手,气喘吁吁道:「我跑不动了...」

陆忱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招手示意我跟上。

林子越来越密,视线也越来越暗,已经快要看不清脚下的路了。

我拉住陆忱的衣襟,小声问他:「你到底要带我看什么啊。」

「看,就在那里。」

陆忱侧过身让出了一块视野,在他身后,空气里飞舞着许多闪烁的光点,草丛中,枝叶间,如被星河萦绕。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见萤火虫。

越往林深处走,萤火星辰越是浩瀚,忽明忽灭,幽幻如梦。

「我十三岁和爸妈来北海道探亲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这里,我把这当成一个秘密,谁也没告诉过,除了你。」

我望向他,无数流萤绕转在他身旁,点点微光织成了一张网,将我们围在了一场壮丽的梦境之中。

站在梦境深处的陆忱,有着英俊少年最迷人的模样,与我对视时,满目星河,

「喜欢吗?」我听见他在问,

「喜欢......」

回去的路上,陆忱依旧很兴奋,「本来这个月份已经过了观赏萤火虫的时间了,但是北海道夏天来得晚,所以还能看到那么多,林之清,你运气也是真好。」

「嗯。谢谢你带我来。」

「谢什么,咱俩啥关系。」陆忱继续笑着,眼眸中萤光未散,一片璀璨。

我凝视着他眼中的光芒,忍不住叫出他的名字,「陆忱。」

「嗯?」

「...今晚,今晚月色很美.....」

「啊?」陆忱挠着头,「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谢谢你的意思。」我躲开他的目光,低头快步走到他前头,祈祷夜风将我滚烫的脸颊吹凉一些。

这一夜,我睡不着,倚坐在窗沿上发呆。星河长明,那些游动在林间的微弱光亮,仿佛已经沿着树杈生长的方向飞回到天上。闭上眼,萤萤星光依然生辉,似乎还能嗅到衣服上残留的香气。

梦境交叠,只有满天星辰听见了我的呓语。

回国后,萤火森林的记忆被我画作了一幅油画。

我将作品送去参加了市里的中学生比赛,一周后,收到了获奖参展的通知。

展出地点是师大附中的艺术展馆,时间是周末两天。

我给陆忱发消息,约他周六下午在附中展馆见面,但没提画展的事情,只说有事请他帮忙。

【没问题,周六见。】陆忱回复得很快。

放下手机,我的掌心出了一层细细的汗。

我打算在那天向陆忱表白,一想到这个计划,心里就忐忑不安。

虽然我并不知道,贸然开口会造成什么样的局面。

只是,那个全世界洒满星光的夜晚,和那句「我谁也没告诉过,除了你。」,给了我勇敢一次的决心。

我想告诉他「今夜月色真美」的意思不是谢谢,而是从前那份懵懂的倾慕在这一晚升华成了另一种更加深刻而炙热的感情。

我想,亲口告诉他。

周五晚上,我再次发消息提醒陆忱:【明天别忘了!】

【知道,到底什么事情啊?这么神秘。】

【来了就知道了。】

为了把他骗来,我故意吊足他胃口。

周六下午,出门前,我精心换上了最喜欢的白色连衣裙。

师大附中来来往往人不少,除了画展外,还有两个活动也在今天举办,一时间,展厅里的人头比我想象得要多很多。

不时有人在我的画前驻足观赏,我立在一旁,心里暗叫不好,本来还计划在这里表白呢。这下人来人往,要怎么开口啊……

实在不行,还是到外面再找机会吧……

怀揣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我绕着馆内走了好几圈,把所有参展作品细细看了个遍。陆忱还没出现。

离我们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我掏出手机,并没有收到陆忱发来的任何信息。

他家离得比较远,估计是路上耽搁了。我这样想。陆忱没啥时间观念。

室外的光线一点一点地下移,展馆内人流渐渐少了,最后,只剩下零零散散十几个人。

展墙下层是一级台阶,我坐在自己的画作前发呆。

十分钟后,我终于忍不住拨通了陆忱的电话。

「啊呀!清清,对不起!我忘记和你说了。」电话那头,陆忱恍然想起,「吴欣悦临时有急事找我,我就先去看看,没想到把你耽搁了。」

「...........」

「你那边还需要我吗?要不我现在过来?」

「不需要了。」我咬着牙,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我已经找别人帮忙了。」

「哦哦那就好,你不生我气吧?」

「怎么会呢。」,我故作轻松,「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大气,不愧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

电话那头传来挂断的忙音,我垂下手臂,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力气。

......吴欣悦有急事...差点忘记和你说....

.....那就好......

.....大气....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原来,从头到尾,与我之间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好兄弟」的友情罢了。

那个被真正在意的人,随便一句话就能让他将你反复强调的约定抛在脑后。

这感觉,就像失足滑入深寒的冰水中,一颗滚烫的心溺入水中,发出「嗞嗞」的悲鸣

「这位同学,请问你哪里不舒服吗?」

我猛地回过神来,抬头对上了一张阳光而善意的脸。

一个陌生男孩不知何时站到了跟前,一脸关切。

「没有,谢谢。」,我从台阶上站起来,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我看你在这里呆了很久,这幅画是你的作品吗?」男孩问道,声线如他的外表一样干净。

「嗯……是。」

「你叫林之清?画得真好。」他夸赞道,「只是看你不太开心的样子,发生了什么?」

我苦笑了一下,「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事。」

男孩点点头,若有所思,又说:「麻烦你在这里等一下好吗?」

我答应了。

他跑开了,正好,我也没有心情和他讨论。

一抹斜阳透过转角的玻璃窗照在画面上,像一团火焰落在寂寂森林中静默燃烧,要将点点萤光燃成灰烬。

眼角有些湿润,那是我曾经以为触摸到的星空。

男孩很快回来了,这次,他怀里捧了十几枝品种不一的鲜花。

「学校今天准备了很多花,送给每一位参观的访客。」,他挑了一枝红玫瑰递到我面前,「送你。」

我有些错愕地接下。「谢谢。」

「明天展览就结束了,如果需要取回画,可以———」

「不用了。」我漠然地打断,

「这幅画,已经不重要了。」

-----

和江烨在小区门口分别,我目送他的车远去,才转身进了小区。

初秋的晚风带点微凉,把人的思绪吹得又远又长。

我的青春里填满了一个人的名字,所以对于少年江烨,确实没留下什么印象。但细想起来,每一次他都在我被陆忱伤得失魂落魄的时候及时出现,给予我或多或少的安慰。

只是,十年前的一面之缘,十年后的再次重逢,来得太过戏剧了,当这份突然而至的深情摆在面前,我除了感动外,更多的反而是不知所措。

不知道陆忱在意外得知我的情根深中后,是不是也有过一样的茫然?

我去,怎么又想到他了?我甩甩头,努力把陆忱从脑子里甩出去,丢进风里。

「咳咳咳」

即将跨进单元楼时,一阵刻意的咳嗽声,拦住了我的脚步。

我惊讶地回过头,「你怎么在这?」

陆忱潇洒地倚坐在车头,抱臂看着我,「给你送货上门啊,大小姐。」说罢,指了指放在一旁,那个我落下的晚宴包。

看来今天这个坎是过不去了。

我面无表情地走到他身边,拿起包,「谢啦。」,转身就要离开。

「诶。」陆忱叫住我,语调阴阳怪气,「我怎么记得,这个包是去年我到国外出差,你死活要我去找的限量款?当初到手后跟供佛似的,怎么,才一年就变成不重要的东西了?」

哎呦,听这口气挺不服啊。我憋住笑,昂起头挑衅地盯住他的双眼,「喜新厌旧不行吗?你有意见?」

陆忱毫不躲闪地接住我的目光,定视两秒,突然上前两步逼近,「有意见的话,有用吗?」

这瞬间拉近的距离几乎能让两个人撞在一起,我慌忙倒退两步,侧头避开他侵略的眼神,「有....有意见也没用!好了,东西我拿到了,你可以回家了。」我说着,伸手推开他。

陆忱扑哧一声笑了,他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不是吧林之清,拿了东西就赶人,连句上楼喝茶的假客气都没有?知道我在这等了多久吗?」

「大晚上孤男寡女多有不便,陆公子还是请回吧。」

「不便?没有吧!你不是才在我家里过过夜?」他装作一脸疑惑的样子,

「神经病啊!」,我落荒而逃,仓皇躲进单元楼的玻璃门后。

陆忱的声音却依旧追击着我,从身后紧紧传来,「江烨带你去的地方吃得饱吗?真不用我带你去吃点夜宵?」

「不——用——!」

我头也不回地跳进电梯。

这一晚,我睡得心神不宁,辗转反侧。

第二天,顶着两个大黑眼圈,拖着因为睡眠不足而有些虚浮的步伐,我无精打采地坐到了工位上。

周围同事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都是那么的意味深长,却欲言又止。

我狐疑地四下张望了一圈,觉得莫名其妙。

隔板边探出一个脑袋,岁岁手里捧着咖啡杯,显然是刚刚从茶水间回来,正笑嘻嘻地看着我。

「听说,昨天有两个大帅哥抢着接你下班?」说话间,她坐着转椅哧溜一下滑到我跟前,脸直接凑了上来,「哎哟哟,和我说说嘛,昨晚是哪一个把你折腾成这样的?」

我一巴掌推开她的脑袋,「我是没睡好,瞎猜什么呢!」

「又不是我说的,是 Linda 她们几个在议论嘛,说昨天看到你和其中一个走了,还说那个男的长得有点像彭于.....」

话还没说完,我一把捂住她的嘴。

「你别听她们乱说,」我慢慢松开她,「那个男生只是我的....我的朋友,约好了昨天一起吃个饭而已。」

「哦,不是你男朋友吗?那另一个是谁呀?」岁岁追问道,

「另一个.....也是朋友啊,正好遇到罢了。」

她没说话,脸上写着「哦?是吗?」

「不说了,我还有个会要开。」我收拾好东西站起身,走之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记得帮我辟谣。」

我故作云淡风轻地从那些好奇打量的目光前走过,心里早把那几个喜欢嚼舌根的骂了八百遍。

经过另一组办公桌时,linda 叫住了我,「之清啊,」她甩动着一头大波浪,妩媚笑道,「昨天被你留下的另一个帅哥,如果你确定不考虑的话,可以介绍给我吗?」

「.........」

「来了来了!」linda 的小徒弟风风火火跑进来,「今天的重要客户,老板亲自接待,已经到门口了!」

linda 皱了皱眉,「什么客户啊?规格这么高,怎么之前都没消息?」

「我也没听清是谁,据说是对方 boss 临时决定亲自参与今天的会议。但这都不是重点,」小徒弟深吸了一口气,「重点是,对方大 boss,长得好特么帅啊!」

这话一出口,整个办公区的颜狗们都蠢蠢欲动。

走廊果然传来了一队人声,还没到眼前,就能听到夹杂其中,自家老板爽朗而高亢的笑声。

一时间,所有人都假装忙着手上的活计,眼睛却不停往玻璃墙外瞟。

一群西装领带的商务人士出现在玻璃墙外,几张生脸被公司的接洽团队前簇后拥。

而走在一行人最前面的,除了老板外,还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居然是江烨!

我瞪圆了眼,看着他们从玻璃墙前走过。今天他穿得很正式,浑身透着一股业界精英的味道,尤其在一群体态臃肿的中年管理层的衬托下,本就优越的身材显得更加出挑。

一只手从后面拍了拍我,我转过头,对上了 linda 不可思议的眼神。

「你....」她满脸震惊,一时说不出话。

下一秒,我抱着资料头也不回地冲向会议室。

一上午的汇报结束,虽然脑袋依然昏沉,但所幸工作进展很顺利。

我瘫坐在椅子上放松,岁岁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

「清清姐,原来你的朋友,就是那个新锐建筑师啊?!」

「嗯...」我正在闭目养神,有气无力地回应道,

「哇塞!那他们这次过来是为了什么项目啊?」

「岁岁,我真的不知道。」我无奈地摊手,「我和他,其实也没有那么熟的。」

「啊........?」

没等她继续发问,手机就响起了微信提示音。我眼睛撑开一条缝,才扫了屏幕一眼就瞬间清醒了。

江烨:【中午有时间吗?】

我第一反应是如何拒绝,毕竟是真的不想卷入公司的八卦漩涡。

可还没来得及打字,岁岁却摇了摇我的胳膊,一脸惊讶地指向外面。

此刻,江烨正静候在门外,他隔着玻璃注视我,脸上泛起温柔的笑意。

我们坐在一家餐厅的露天桌位。

天气很好,午间的阳光温温柔柔地洒下,暖得我又起了几分睡意。

「昨晚没休息好?」他关切地问。

「嗯。」我懒懒地靠在椅背上,迎着日光眯起了眼睛,「昨天回去后又碰到陆忱了,这货跟抽风了一样,奇奇怪怪的。」

江烨没有马上接话,他倒好一杯红茶递到我面前,才淡淡地说:「吴欣悦分手了。」

我猛地睁开眼睛。

分手了?

微风拂面,空气中氤氲着红茶的香气。睡意就这么被吹散了。

几秒后,我正坐起来,平淡地耸耸肩,「无所谓,我反正是不想再管陆忱的破事儿了。」

江烨微微一笑,双手交握地托着下巴,语气里带了一丝调侃,「如果这样的话,我刚好也有一件『破事儿』,想拜托林同学帮忙管一管。」

「其实今天下午,公司就会告知你。但是为表重视,我还是想先和你聊一聊。」

「愿闻其详。」

「如你所知,我们事务所这两年在圈子里算是有了一点小名气,但问题在于,我们的思路与风格,同主流不太一样,甚至可以说,非常另类。」

我点点头,「确实,这种带有强烈未来感的设计语言和大规模采用异形立面的手法,在国内非常罕见。」

「没错,所以在拿下那个境外项目之前,事务所的处境一直都非常艰难,当时在国内很难找到认同我们的甲方。老实说,如果那个项目没有成功的话,我的事业很可能到此为止了。」

「压力很大吧。」,我看向他轻松而平和的脸,试图想象如今这份从容背后,经历过的焦灼与失望。

「非常大,即使现在,从困境中暂时脱离了,那份焦虑也仍旧压在我心口。」江烨喝了口茶,继续道:「虽然现在通过作品,得到了一些认可。但从一个事务所的长远发展来看,还远远不够。我相信在未来,我们有机会站上国内建筑师事务所的第一梯队,但在这一天到来之前,有些问题必须先被解决。」

我略加思索后,直言道:「你们的设计理念需要被更多人关注和接受,你想在设计圈掌握更大的话语权。」

江烨赞许地看着我,眼神中充满惊喜,「我就知道,选你是对的。」

「别误会,虽然我很想多多接近你,但我并不是那种以公谋私的人。」他正色道,「我需要一次策展,为我们的设计文化做一次重要宣传。这次的理念输出面向的不仅仅是圈内,更重要的是社会公众。」

「你们老板给出了推荐人选,在三个人中,我选择了你。」

我向他举起茶杯,「那就谢谢江总照顾我业绩了。」

「不客气。我看了一下你们的工作经历,发现里面对人文艺术类活动最擅长的就是你了,所以选你也很公平公正。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私心。」他顿了顿,好看的脸上扬起一个狡黠的笑,

「共事最能促进互相了解,我的确不愿意把机会让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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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结束,江烨开车送我回公司。

「下午,事务所的其他同事会留下来和你对接,我马上要去机场,就不参与了。」他解释道,

「出差吗?」

「嗯,下午飞贵州,有一个新项目正在洽谈。周一回来后,这边的工作就可以正式开始。」

「好。」我点点头,「你还真是辛苦。」

江烨苦笑,「没办法,身后还有一群共同奋斗的兄弟,不敢不努力。」

「其实.....上午的事情你本可以不用亲自到场的吧?」我点破道,「那样的话时间会宽裕一点,不用这么着急赶路。」

「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可以不参加。」他承认得非常干脆,「不过走之前能见见你,也挺好。」

车停在大楼下,告别江烨后,我做了几秒钟心理建设,才转身走进写字楼。

如他所言,刚走到公司门口,我就直接被拉进了会议室。

对接会议进行了两个小时,送走事务所的人以后,老板又单独把我喊去交代了几句。

「叶总放心,我一定会完成好这项工作。」我信誓旦旦地表态,

老叶脸上挂着亲和的笑容,满意地点头道:「小林啊,工作这块,我对你一直是很放心的。」

他拎着那把价格不菲的紫砂壶,往我杯子里添茶。茶香冒着蒸汽,肤浅如我却只能闻出空气中升腾着金钱的味道。

「小林啊。」老叶笑呵呵道,「这次接触的是建筑界冉冉升起的新星,前途不可限量。机会难得,你可得好好把握。」

我捧着茶杯的手一滞,随即露出一个悉心听取的微笑。

老狐狸讲话总是拐弯抹角,也不知道他究竟说得是对方公司,还是对方的人?

从老叶办公室出来,紧绷一下午的神经终于得到了缓解。

我转转僵硬的脖子,抱着电脑和资料往回走。

纵使今天身心疲惫,五感失调,可是再迟钝,也还是察觉到周围环境又起了变化。

从早上起就盯着我的那些目光,以及躲在茶水间里的窃窃私语,都在我走出办公室的一刹那,全部消失了。

回工位的路上,我偷偷打量着其他人,人人都在忙碌自己的事情,一切都风平浪静。

害,是我自己想多了呀!我松了口气,心中自嘲。

然而,在过道里与 linda 狭路相逢时,她居然也没有对上午的事再多提半个字。擦肩而过之际,我甚至清楚地看见她对我扯出了一个略带讨好的诡异笑容。

这可不太对劲!

我疑神疑鬼地回到座位,敲敲隔壁的挡板,压低了声音问:「什么情况?怎么感觉大家都怪怪的?」

岁岁像个幽灵般滑着转椅移动过来,「姐,你那个...朋友,是不是挺狠一人?」

我愕然,「没啊,挺正常一人。」

她幽幽看了我一眼,「正常人有这手段?」

她开始讲述,我进会议室后的两个小时里,外面所发生的事情。

「你进去以后,linda、薇薇、小白那几个平时出了名的大嘴巴被人事于总挨个叫进办公室谈话,出来的时候,个个噤若寒蝉。公司分明在杀鸡儆猴,这下,谁也不敢再说闲话,谁的闲话也不敢说了。」

「不是吧...」我有点不敢信,「你确定是因为我,不是因为于总嫌她们太能 bibi?」

「要嫌早嫌了,偏偏今天处理?别人可能没整明白,我却看得清清楚楚。」她像个侦探般装模作样地推了推眼镜,分析道:「中午那会儿,叶总秘书一直守在公司门口,为的就是在你出电梯的那一刻直接把你拉去会议室。」

「会议室门一关,就轮到于总上场了。等你从里头出来,该收拾的都收拾完了,该解决的也解决完了。」

「干净又利落,绝对的高招!你说这不是狠人,是什么呢?」

说罢,她激动地握住我的手,「姐,苟富贵,勿相忘啊!」

我:「...........」

快下班时,乔琪发来微信。

她对着摆满食材的餐桌拍了张照片,【火锅,来吗?】

我秒回:【来!】

火锅沸腾后的蒸汽在玻璃上凝成一小片水雾,把映在窗上的几点灯火柔焦成了几朵光晕。

乔琪一筷子打掉我刚捞起的牛肉。「没熟!」

「怎么还没熟,你这个电磁炉是不是不行啊?」我吐槽道,

她白了我一眼,「你是饿鬼投胎吗?这个样子小心嫁不出去。」

「嘁……」我不屑地哼了一声,「本来就没人要嫁,怕什么。」

「哎哎,」她神秘兮兮地瞅着我,「和江烨相处得怎么样?」

「不错啊,他还给我拉了单业务,好人。」

「那你对他有什么感觉?」她殷勤地夹起几片烫好的牛肉放进我碗里,

「感觉...」我吃着肉认真地想了想,「感觉...他长得可真像彭于晏啊!」

乔琪一脸无语。

「也罢,你们才接触几天啊,慢慢来吧。」

我放下筷子,瞪着她道:「你可真不愧是干娱记的!从我进门到现在,就死逮着问东问西。你怎么不说说自己,那天晚上打电话给你的男人到底谁啊?」

「额.....我那个吧,八字都没一撇呢……」一聊起这个事儿,她就变得支支吾吾。

「有撇没撇是不是都得给姐妹一个交代?」我不依不饶,「要不是那天晚上你跟这男的跑了,我至于在陆忱面前说漏嘴吗?现在他见着我都阴阳怪——」

「吴欣悦分手了你知道吗?」乔琪突然截住了我的话头,

我眨巴眨巴眼,「知道啊。」

「那你知道,她分手后第一时间去找陆忱了吗?」

我没再说话。这我上哪儿知道去。

见状,她掏出手机,翻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显然是在晚上拍的,画面上,吴欣悦和一个男人面对面坐在一个光线昏暗、疑似酒吧的地方,吴欣悦几乎正面对着镜头,而男人只留下了一个背影。

但光凭这后脑勺我也能认得出,是陆忱无疑。

更何况他这身衣服还有点眼熟。

我灵光一闪,这不是昨天晚上他穿的那身吗?!

「我昨晚加班结束,跟同事去酒吧打算喝两杯解解压,正巧碰上了。」她指着屏幕,像在揭露一个大新闻 ,「你说晚上十点,两个藕断丝连的人约出来喝酒,是想干嘛?」

「爱干嘛干嘛呗。」我冷冷地推开她的手机,「你这是什么偷拍专用设备?夜间双摄,光线再暗也清晰?」

她又说了什么,我没仔细听,反倒在想,昨晚的陆忱也太忙了吧........

「你怎么看?」

「啊?」我从神游中醒来,「什么怎么看?」

「我是说,建议你尽早从陆忱这个深坑里出来。」

「我不正努力往外爬着么。」我打哈哈,「你往锅里加点水啊,都要烧干了。」

吃饱喝足,下一项活动是躺在沙发上欣赏无脑综艺。

我电视看得咯咯直笑,乔琪则在边上摆弄手机。

小鲜肉的脸在屏幕上晃来晃去,晃得我突发奇想,弹坐而起。

「你该不会是在和哪个小明星处对象吧?!」我高声质问。

她被我吓得差点掉了手机,怒骂道:「你有病啊!我就怕粉丝不给我寄刀片是不是?」

我挠挠头,「开个玩笑嘛,谁叫你这么鬼鬼祟祟的。」

继续躺下,我又说:「娱乐圈的事太复杂,我不问了。你给我讲讲陆忱和江烨的事吧。」

她终于放下了手机,「行啊,给你科普科普。」

「你也知道,初中起,陆忱在学校就是默认的校草,再加上成绩特别好,一直是焦点般的存在。」

「直到上了高中,突然来了个江烨,一下子分掉陆忱不少风头。从此,女生们老爱拿他俩比较,还分出过两大阵营,和现在的饭圈一样。但凡遇到学校组织篮球比赛,球场上的尖叫声不是在喊陆忱,就是在喊江烨,几乎听不见第三个人的名字。」

我扑哧一下乐了,「那这两个人岂不是水火不容?」

她摇摇头,「他俩关系其实还挺好的,男孩子之间,棋逢对手说不定还挺惺惺相惜的。况且,江烨虽然在很多方面和陆忱不分上下,但有件事情上,他俩毫无竞争——他们从没有喜欢过同一个女孩子,这才是和平相处的关键!」

「江烨当时喜欢谁我也不知道。至于陆忱嘛,和吴欣悦谈到高三时突然分手了,这些我都和你讲过。」

「嗯。」我点点头,「你说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才分的。」

「没人知道具体原因,我只是这样猜测。」她纠正我,「不过在那次同学聚会上,我无意间听一个当时和吴要好的女同学讲,他俩闹分手的起因居然是一盏玻璃灯。」

「什么玻璃灯?」我心头一紧,

「据说就是个玻璃工艺品里面装了小灯泡,不知道哪个女生送的,总之因为这个事情,吴欣悦和陆忱大吵一架,直接吵分手了.....诶,陆忱和你提过这事没有?」

「没,没有。」我心虚地侧过脸,心里却一团乱麻。

玻璃品、小灯泡........

那个送东西的女生,不就是我吗?

----

在日本,玻璃也叫硝子。

提起北海道的小樽,除了川端康成的《雪国》和岩井俊二的《情书》,还有遍地形成风景线的硝子馆,这里被称作灯的故乡。

每年八月的小樽风铃祭,朱红色的木架会从长街头摆到长街尾,上面挂满玲珑剔透、设计精巧的玻璃风铃,晴天时五光十色,风过留声,满街叮当。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日子里,推开了那家硝子馆的门。

那只后来据说成为了导火索的玻璃灯,当时刚刚被摆上展架。

手掌大小的圆形玻璃罩,雕出了精细的镂空花纹,罩在里面的发光二极管被固定成枝桠弯折的形状。拨开底座的开关,小小的玻璃球就像一个星星收集器。

店主是名年轻的日本女子,结账后,她小心翼翼地把灯装进盒子,微笑着对我说了一句日文。

我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她明白过来,指了指盒子里的灯,转而用英语解释道:「This,only one.」

每年夏季,洞爷湖上会举行烟火大会,活动一直持续到秋天。

附近的居民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不过,在回国的前一晚,姑妈还是建议我们去看一看。

观赏地点在温泉街,这一带林立着各种新式的温泉酒店、传统的温泉旅馆,因此游客众多。我和陆忱到达时,那里早已人满为患。

街道被布置得很有日式节庆的气氛,路边摆着几处兜售小吃饮料和纪念品的摊位,几家较大的旅馆还在门前设置了捞金鱼、捞水球这些传统小游戏。

我们穿行在众多身着和服浴衣的男女中间,很快被这样热闹的气氛感染。陆忱在一个个摊位前玩得不亦乐乎,最后在套圈游戏上失败了三回才肯罢手。

「唉,手气太差了,」他笑着挠挠头,眼眸中映着长街摇曳的灯火,「一个也没中。」

我笑话了他几句,从包里拿出了那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

「那我送你一个吧。」

他接过礼物的瞬间,第一颗烟火在夜空中绽开。

............

远处隐隐传来礼花燃放声,我循声走至阳台,看见遥远的某处天空下,一簇簇烟花正在孤独绽放。

入秋的夜晚,凉意愈胜。我回屋取了件外套,靠在阳台上欣赏这场不期而遇的花火。自从市区规定禁燃禁放之后,已经很难见到此番景象了。

这场烟火并不盛大,甚至单薄渺小,远不如城市的灯海辉煌,却也能给沉闷的夜色增添一些特别的色彩。

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一段冰冷的记忆也曾因为那朵玫瑰的出现而多了几分温度。

烟火燃尽,一切又回归平静,我抬起头,望向辽阔的天幕。

城市的夜空看不到星星,只有一轮弯月躲在云层之后,时隐时现。

---------

会议室里飘着一股烟草的气味,是从坐在江烨对面的中年男人身上散发出的。

中年男人粗短的手指在文本书上翻动,头不时抬起看看大屏幕上演示的 ppt。

「好,真好。」男人放下文本,满意地摸了摸肥腻的肚子,「江工果然是青年才俊,我这酒店交给你设计是一万个放心!」

「感谢王总的认可,那下一步,我们就按照这个方向继续深化。」

「好,好。」王总抚掌笑道,脸上堆起褶皱,「久闻江工大名,今天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啊!」

「哪里,贵公司业内闻名,能和王总合作也是我们事务所的荣幸。」

王总显然很受用,他的笑意愈发深了,「江老弟,我平时太忙抽不出空挡,只能辛苦你们周六还得上我这来汇报方案,这样,为了表示我的歉意,今晚我来安排,也算是为你们远道而来接风。地方已经订好了,晚点派我的助理小陈来接你们。」

会议室外,几个年纪轻的姑娘们聚在茶歇间里,眼睛齐刷刷紧盯着会议室那扇闭着的大门。

「那个建筑师好帅啊,你说他得有多高?」

「那个头,怎么也得有一米八几啊。」

「关键是身材也好,一看就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那种!」

这话引起了姑娘们一阵悉悉索索的笑声。

「你已经在想别人脱掉衣服的样子了呀?」有人打趣道,

一时语快的女生脸上登时染了红晕,却也不恼,「咋了,难得见到一个这么帅的,还不兴人想想吗?」,说罢,她双手托腮,痴痴地朝那个方向望去,「你们说等会儿我去制造个偶遇,他会不会注意到我。」

女生们又是一阵哄笑,其中一个拍着她的肩膀,说道:「没戏了,你没看见之前在楼下的时候,陈婷那眼神哟,跟牢牢粘在人家身上似的。你还能抢得过老板的外甥女?」

那姑娘听了,不免一阵遗憾。

过道里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闲聊声顿时收住了。

一身职业套装,一头长卷发,脸上化着明艳妆容的年轻女子踩着高跟鞋走来,经过她们身边时,冷冷扫了一眼,「还不去加班,都愣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作鸟兽散。

女子不屑地翻了个白眼,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款步走向会议室。

「婷婷,你来啦。」正在热聊的王总起身向大家介绍道,「这是我的助理陈婷,也是我的亲外甥女,」陈婷站在一旁,脸上笑容明媚。

「小江啊,时间还早,你们先回酒店修整一下,等会儿婷婷带司机去接你们。」王总握了握江烨的手,凑近道:「晚上就当是自己人一块吃个饭,都别拘束哈。」

陈婷也笑着接话道:「那我们晚点见,江工。」,说这话时,她特意看着江烨的眼睛,眼波流转。

「好,辛苦了。」江烨回应道。

陈婷略微有些失望,那双眼眸迷人、清澈,像平静的湖面,看不到一丝波澜。

酒店房间里,江烨正在电脑前忙碌,房门铃响了。

团队的另一名设计师小王走进房间,「烨工,你的机票改好了,明天晚上八点二十飞。」

「好的,辛苦」江烨点了点头,目光仍旧盯着电脑屏幕。

小王有些纳闷,这趟贵州之行,老板的时间表太让他捉摸不透了。原本定在周四上午和项目小组一趟航班走的,前一天晚上却临时决定要先去参加另一个项目会议,等到达贵州时已是深夜。原本计划要呆到周二才回去,又突然要单独改签,小王盘算着他这趟回去,等摸到家门时必然都凌晨了。

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原本宽裕的时间压缩得这般紧凑。

小王不解,但也不会多问。他看了看手机,提醒道:「烨工,陈助理已经到楼下了,大家都下去了,我们也走吧。」

江烨合上电脑,揉了揉疲惫酸痛的眼睛。

酒店门口,陈婷已经立在商务车外等候。她换了一身酒红色针织长裙,衬得肤色白皙,气质动人。

她拉开车门,微笑招呼众人,「上车吧。」

一行人向她致谢,江烨也回了个淡淡的笑容,低头钻进了最后一排。

陈婷只觉那笑容化作了一阵风,吹得心头荡漾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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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在公路上稳稳地行驶着。

坐在副驾驶座的陈婷热情地向所有人介绍沿途的景点。

「晚上吃饭的地方在苗寨附近,是我们公司招待贵客的地方,很有特色,大家可以期待一下。」陈婷说完,项目组的人立刻表现出强烈的兴趣,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她一面应付众人,一面用余光观察坐在最后面的江烨,很可惜,这个年轻有为的建筑师似乎并不想参与到热闹的氛围中去。

江烨没有心思听旁人在聊什么,他打开微信,点开林之清的朋友圈——仅显示 3 天内容,没有新的动态。退出,漫无目的地刷着朋友圈,突然在一条状态下停住,那是吴欣悦发的一张一中校门口的照片,上面配文:兜兜转转,原来我最想要的,是回到过去。

江烨心里觉得这文案很矫情,但于他而言,却未尝不是一个好消息。

他又在想林之清————实际上,这些天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十年前,他在作者信息上看到了她的名字和学校,一中那个地方,大部分本校初中部的人都会选择直升高中部,抱着这样的猜想,他放弃了附中免试的名额,就为了赌一把还能再遇见她。

结果,他赌输了,在那个没有她的地方呆了三年,自己都觉得荒唐,也没有再向别人问起过。本以为只是一场擦肩而过的偶遇,想不到多年后竟然还会重逢。

江烨叹了口气,更没想到的是,这段关系里,还会多一个陆忱。他没有向林之清或者乔琪追问更多二人的关系,但是敏锐如他,早就看出这对青梅竹马背后的纠葛。虽然那场同学会闹剧之后,林之清明显在努力放弃陆忱,可是,放下一个人谈何容易?如果容易,自己也不会至今陷在同样的困局里。

江烨还在愣神,直到一车人对着窗外发出连连赞叹。

车已驶入山区,成片的苗寨依山而建,巍峨的吊脚楼群密密排布,鳞次栉比。黄昏时分,连绵青山间亮起了万家灯火,犹如神隐秘境。

陈婷引着众人来到一间位于山腰的吊脚楼民宿。踩着楼梯登上三楼,推开了一间包厢的门。

早已等候在此的王总笑着迎了上来。

落座时,江烨作为贵客坐在了王总的主位旁边,而陈婷在江烨的另一侧入座。

其余人见状,面面相觑,心照不宣。

酒过三巡,脸色喝得有些泛红的王总拉着江烨扯起了家常。

「小江啊,你是 27 岁,是吧?」

「是。」

「诶!这不巧了吗?我这个外甥女也是 27 岁。」王总故作惊喜状,「你们同龄人之间话题多,多聊聊。」

陈婷在一旁羞涩不作声,江烨却惭愧笑道:「我是个标准的理工男,平时就知道画图,最不擅长和女孩子聊天,陈助理可能聊过几句就再也不想理我了。」

王总哈哈大笑,「那你这样怎么处对象啊?女朋友找好没?」

「嗯。」江烨点头,

王总表情一愣,旋即又堆起了笑容,「哎我这话就是多余问!像江工这样出类拔萃的青年,女孩子肯定是要抢破头的啊。」

却听江烨自嘲道,「别人倒没有因我抢破头,反倒是我,不撞南墙不回头。」

王总又是一顿哈哈大笑,朝江烨举起酒杯,不再谈论这些话题。

陈婷在边上听着,神情渐渐冷了下来。

江烨推说要醒酒,离开了热闹的包厢。

这层楼的尽头有一间半开敞的亭子,山风穿过,令人神清目明。

他才刚刚靠在扶手边看了会儿风景,陈婷就站到了身边。

「觉得这里怎么样?」她问,

「很美,山河远阔,人间烟火,说得就是这般景致吧。」江烨望着群山,由衷叹道。

「江烨。」陈婷第一次喊出他的全名,她鼓起勇气问:「今天下午我问过项目组的人,他们说你是单身,没有女朋友。」

江烨却不以为意地笑道:「陈小姐,他们是我的同事,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陈婷沉默了,良久,喃喃道:「她应该...很漂亮吧?」

「嗯。既漂亮又优秀。」

「那,祝福你们。」

「谢谢。」

陈婷黯然离开了,只剩江烨,继续站在高楼上吹风。

夜色正浓,山野里灯火照映,好似天上跌落的星河在群山间熠熠生辉。

江烨凝望着这片人间星辰,眼前却浮现起林之清留在展馆的那幅油画,画上的点点萤火,与此时此景交叠在一起。

他萌生出一个念头,想带她来看看这壮丽的风景。

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有机会的话......

心中忽然生出无限怅惘,他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

山月辽远,微茫的孤灯将孑然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

陆忱最近是真的很忙。

从周四开始,他的手机就不断地接到各种好事者发来的消息,所有人都从吴欣悦那几条意有所指的朋友圈中闻到了瓜香。

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烦闷。

吴欣悦还是那个咋咋呼呼的性格,当年和他分手闹得满城风雨,现在找他复合也搞得人尽皆知。

陆忱把手机扔到一旁,不再理会。

「怎么了忱哥?」沈凡星正握着手柄打游戏,还不忘关心一下身后的好兄弟,「那帮吃瓜的又来烦你啦?」

陆忱闷闷地回应了一个「嗯」字。

「唉。」沈凡星替陆忱叹了口气,「要我说吴欣悦这个人啊,老是喜欢把动静搞大,这点确实不太好。不过,她找你复合,你不是应该挺愿意的吗?」

陆忱没好气道:「凭什么我就得挺愿意了?」

「那你上次聚会的时候,干嘛要拖着林之清假扮情侣?分明就是为了气她呗。」

陆忱一时语塞,「...什么....假扮情侣........」,话语间顿时没了底气。

沈凡星边打游戏边笑,「还有什么好瞒的,都能看出来。」

陆忱不说话了,这件事情上,他对林之清多有愧疚。

沈凡星游戏也不打了,回过头来看着他。「忱哥?」他试探道,「你该不会......听说江烨现在和林之清走得挺近的。」

陆忱脸色冷了几分,「沈凡星,你八卦知道得挺快啊。」

沈凡星却不理会他的不快,而是细细去盯陆忱的眼睛,忽然说道:「不会吧,你真的嫉妒了?」

陆忱心里提着的一口气突然泄了。

他颓然地坐到了地上。

沈凡星挪到他身边,「吴欣悦那天晚上找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感觉吗?陆忱心中有些迷茫。

不能否认,再次见到她时,心里是有欢喜的。

那个夜晚,突然接到她消息后,他毫不犹豫地调转方向朝她发来的定位奔去。

坐在光线晦暗的酒吧里,看着想念了很久的人,此刻就在眼前,自己都觉得有些不真实。

「我分手了。」她说。

是因为我吗?陆忱心里冒出这样的疑问,但他没有开口。

接下来,吴欣悦开始自述,讲分手后几年的经历,讲那次意外相遇后,她是如何表面镇定,内心翻涌.....讲着讲着,泪水从她的眼中滑落。

陆忱安静聆听,心里一阵抽痛,他看着对面人婆娑的泪眼,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林之清,那天她也是这样泪流满面,带着迷离的醉意,使劲抓住他的手腕泣道:「陆忱,你不能总这样欺负我,为什么一直看不到我....."

因为在哭,她的声音并不大,没有引起屋里人的注意,但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在陆忱耳边清晰地炸开。

「为什么我还是喜欢你......」

经久压抑的情感如顷刻溃堤的洪水,急流裹挟着陆忱坠入积年忧伤的漩涡,让他感到晕眩。

他带着她离开,一上车,酒劲刚过的林之清就睡得不省人事。陆忱想了想,让代驾直接将车开回了自己家。

路上,遇到减速带颠簸时,林之清的身体随着车身晃动斜斜地滑落,他伸手扶住,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肩头。女生长长的发梢不时触到他的手背,惹出微微的痒意,陆忱听着耳边平缓的呼吸声,心里越来越乱。

他把床让给了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自己则背靠床头柜坐睡了一晚,因为手腕被林之清死死拽住,丝毫不肯放松。

半夜迷迷糊糊间,听到她嘟嘟囔囔地说着梦话,什么画,什么星星,睡意朦胧地也听不真切,只觉腰背酸痛不适,稀里糊涂又睡了过去。

「陆忱,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吗?」吴欣悦满脸真诚地望向他,

「......我............」陆忱从回忆中醒来,一时接不上话。

踌躇间,余光瞥见一团鲜艳的红色,视线不由地往吴欣悦身后移去。

一对情侣牵手经过,女生穿着白色的蕾丝长裙,手里捧着一大束玫瑰。玫瑰红得耀眼,女孩的脸也像花一样,娇羞欲滴。

陆忱忽然想,有件事林之清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在某个年少时的黄昏里,当她穿着一袭白裙,手里拿着一枝刺眼的红玫瑰,像朵孤傲的百合走在人群中时,着急赶来的他正站在路的另一头,望着持花的少女渐行渐远,消失在人海。

尴尬在沉默中滋长,吴欣悦低了下头。

「我...」陆忱想安慰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

「没关系,我理解。」她抬起头,泪痕还没干透的脸上努力泛起笑容。

「我可以等你,就像你一直等我那样。」

送走沈凡星,家里再次变得空空荡荡。

屋外风声渐起,天气预报说,今夜有大雨。

他挨个房间检查窗户有无关好,走进书房时,不由自主地打开了书柜最下层的抽屉,里面有一个年久褪色的纸盒子,装着一堆碎玻璃,还有一团线路卷在一起的小灯泡。

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碎片,那个烟火绚丽的夏夜好像也静静躺在盒子里。

「你要好好保管,这可是仅此一件的孤品!」,记得她说这话时,眼眸里闪耀着满天的流光溢彩。

之前沈凡星的问题,陆忱默然很久,没有回答,而此刻,孤身一人的他,对着空气,说给自己听。

「我本以为,再见到她时,我会上前紧紧抱住,再也不让她离开。」

「可当她真的出现以后,我突然发现————」

「原来我已经习惯没有她的日子了。」

他将盒子收好放回原处,连同刚刚那段自白,一起收进了抽屉,像是把秘密埋进树洞里。

窗外又是一阵风声呼啸,下一秒,大雨倏然而至。

-----

周一,我病倒了。

由于前天晚上脑抽跑到阳台上装文艺青年受了冷风,又忘记关卧室窗户导致后半夜下暴雨大降温时被嗖嗖寒气冻醒,迷迷瞪瞪过了个周日后,终于在周一大清早体温飙升至 39.2。

老实说我身体一向怪好的,几年都没感冒发烧过,现在突然一病,竟真应了那句「病来如山倒」。

四肢无力,头晕目眩,我强撑着向江烨请完假,电话一挂就陷入了昏迷般的深睡。

再次醒来时,窗外天气阴沉沉的,瞧不出是什么辰光。我摸过手机一看,居然已经下午三点了。再摸摸一天没进食的肚子,瘪瘪的,虽然并没有胃口。

身体还是发虚,但精神稍微好些了。我慢吞吞从床上爬起,在衣橱里找了件毛茸茸的厚睡衣换上,简单洗漱后,动身到厨房淘米下锅,准备煮点粥喝。

外头的风还是很大,光是听那刮风的动静,身上就能起一层鸡皮疙瘩。

手机铃声急促地响其,居然是我妈。

「清清,在忙吗?妈妈跟你说点事......诶?你声音怎么了?生病啦?」

「就是着凉了而已,小事情小事情。」我打着马虎眼,

「哎呀!你不看天气的吗?最近换季降温降得厉害,你这么大个人了还.......」

「妈,你找我啥事啊?」

「哦......」她重新想了打电话的目的,「是这样,陆忱爸妈刚搬了新家,周末想请我们过去吃乔迁酒,问你有没有空?」

「...我...我还不确定呢......」,其实是不确定该不该见陆忱。

「能回来最好,回家好好补补。」她念叨着,「陆忱可以接你一起来回,很方便的。」

放下电话,我捋了捋散乱的头发。理论上,陆爸陆妈的邀约我还是应该去的,林家和陆家的关系可以说是好得过分,双方对待彼此小孩比亲生的还亲,导致小时候我或者陆忱谁闯了祸,就往对方家里躲,在我成长的某一段时期里,陆爸陆妈才是我的避风港。这么一想,还是应该回去,就是见着陆忱有点闹心。

闹心归闹心,但扪心自问,还真有点想见见他,乔琪无意间提到的玻璃灯的事,令我愈发好奇起来。

粥还在煮着,我给自己倒了杯热水,躺在沙发上刷手机,刷着刷着,眼皮又沉了下去。

这一次,我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喂?」我闭着眼接起电话,

「开门。」

等等,这声音.......

我猛地睁开眼,直接从沙发上弹起——

是陆忱!

「你......你怎么来啦?」

门一开,陆忱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毫不含糊地直奔厨房。

「你妈说你病了,叫我来瞧瞧你。我敲了好久的门,里头一点反应都没有,差点以为你昏迷了呢。」他一边吐槽着,一边从袋子里取出食材摆到料理台上。

「你要做饭啊?」,我意外地看着他

「嗯。」他脱下外套,将衬衣的袖口高高挽起,「莲藕排骨汤,喝吗?」

我眼里亮起星星,「喝!」

莲藕排骨汤是陆忱妈妈的拿手菜,以前每当生病胃口奇差的时候,只有陆妈的排骨汤可以唤醒我的食欲。

这样想着,肚子居然咕咕咕叫了起来。

陆忱显然听见了,忍不住笑了一声,从锅碗瓢盆中抬起头,在桌面寻视了几眼后,打开手边亮着灯的电饭煲,原来粥已经煮好了。

我接过他盛好的热粥,一边吸溜一边看着他忙前忙后。

 

不得不说,陆忱做饭还挺像模像样的,居然是个煮男??

「你老看着我干嘛?」他手上不停,还怪里怪气地瞄了我一眼,「有这么好看吗?」

我喉头一噎,怼道:「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这样看我的女孩太多了,我的小雷达一扫一个准。」

我听吐了,这厮真就是厚颜无耻。

「你家高压锅放在哪?用那个能炖快点。」

「哦!我找给你。」我放下粥碗,打开墙边一扇高柜的门,踮起脚去够锅子。

高压锅平时不太用,被收纳在最上面一格,此刻我努力伸长手,才将将要触摸到圆润的锅身。

一只手举得更高的手忽然出现,轻轻松松就碰到了那只离我咫尺天涯的锅子。

我脑袋一懵,陆忱的身体从背后覆了上来,敞开怀抱般贴得越来越近。我的鼻子还没堵塞,能闻到从背后涌来的那股熟悉好闻的气味——那是属于陆忱的味道。

烂俗偶像剧里的刻意桥段居然会真实发生在我身上,我甚至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衬衣在我毛茸茸的睡衣表面摩擦了一下。

「放这么高你喊我拿就行了,自己动什么手。」他还不忘数落我,「你是病人,先去休息,一会儿好了叫你。」

「哦...」我悻悻地转身要走,却又被他叫住。

陆忱一脸严肃地靠近,忽然伸手摸上了我的额头,「你的脸怎么比刚才还红?不会又烧上去了吧?」

他的手刚刚洗过冷水,冰冰凉凉的用来降温本应正合适,可此刻,无疑是块烫人的炭火,我就像只即将沸腾的烧水壶,只要再添一丝热度,内心立刻热浪翻涌,要强压住呼吸才不会让滚滚蒸汽从七窍冒出来。

我慌乱推开他的手,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可是会传染的!你别……别靠我太近!」转身就要跑开,手腕却再次被牢牢握住,用力一拉,我直接被陆忱拽到了面前。

这回离得太近了,我甚至能从正面看清他的睫毛。我紧张得咽了咽口水。

陆忱直直看着我,神色有些复杂,「清清,其实你不用————」

「叮咚叮咚」

急促的门铃声突然而至,他手上一松,我趁机甩开他跑去开门。

门一开,我头更大了。

「你怎么也来了?」

「也?」江烨很困惑,下意识朝屋内看去。我家厨房是半开敞式的,所以他站在外头一眼就能望见守在锅灶边,俨然一副家庭煮夫形象的陆忱。

「哈喽。」陆忱双手撑在台面上,以一种先来后到的姿态向他打招呼。

「这么巧。」

真是巧他妈给巧开门,巧到家了。

我招呼他进屋,他拎了一袋子药,摆在客厅茶几上。

「早上听你声音迷迷糊糊的,本想早点来看看你,不巧今天有个方案紧急调整,才拖到现在。」他向我解释时,语气里竟然充满歉意。

我连忙摆手,「不不,是我关键时刻掉链子,你放心,我顶多再休息一天就满血复活了,肯定不会影响项目进度的!」

江烨有些尴尬,「额...我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项目?你俩有工作往来啊?」陆忱的声音从厨房幽幽飘来。

「嗯!他可是我的甲方。」我抢答道,

「准确来说,是合作关系。」江烨平静地纠正我,

「对对对!」我点头如捣蒜。

按理说,两个大帅哥大晚上同时出现在我家,对我嘘寒问暖,我应该美得当场痊愈才对。可现在我如芒在背,如坐针毡,他俩再这么呆下去恐怕只会加重我的病情。

一杯水递了到江烨面前,我和他同时抬头,对着陆忱眨巴眼。

「不好意思老同学,你坐了这么久都没顾上给你倒杯水。」陆忱一脸客气地笑道,

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这厮居然堂而皇之地反客为主,搞得像他才是住在这里的人似的。

「不,不好意思啊江烨……」我为自己的怠慢向江烨道歉,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可能真的烧糊涂了!

江烨礼貌地拿起水杯喝了一口,「你在煮什么?还挺香的。」

「哦,在炖莲藕排骨汤呢。」陆忱说着,居然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语气宠溺地说道:「我们清清从小到大,一生病什么都不吃,就爱喝莲藕排骨汤,没办法,都是小时候被我妈惯的!」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江烨的眼神明显沉了几分。

「既然还在炖汤的话,不如先把药吃了?」说着,江烨从袋子里掏出了几盒药。

我正要接过,陆忱又横跳进来:「等一下,她今天一天都没吃东西呢,还是先喝了汤再说吧。」

我扶住额头,真想拿个胶带把这张嘴给封上。

这次,江烨倒是没有太大反应,他放下药盒,语气十分认同,「那倒也是,空腹吃药确实不太好。」,又举头对上了陆忱的眼睛,淡然道:「不过生病终归是要好好吃药的,只是早晚罢了。」

一种莫名胶着的氛围凝固在两人之间。

我正头疼该说些什么缓和下气氛,一直噗嗤噗嗤作响的高压锅终于发出了救命的鸣音。

 

「来来来!」

我,一个病号,屁颠屁颠地盛出三大碗汤,又屁颠屁颠地招呼那两个在客厅大眼瞪小眼的男人,「我这也没什么好招待大家的,一起喝一起喝!」

陆忱:「你还真会借花献佛........」

凭良心讲,陆忱的手艺颇得陆妈真传,可惜现在不是夸他的时候。在二人的注视下,我吃肉喝汤,痛饮药水怒吞药片,终于把两位大佬给熬走了。

临走时,陆忱:「没饭吃了记得叫我。」

我:「是是是。」

江烨:「工作的事情别担心,休息好最重要。」

我:「是是是。」

 

大门终于砰地关上了。我扶墙松了口气,一摸后背,已是湿汗淋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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